柬埔寨金边——就在两年多以前,在柬埔寨磅士卑省的银锋制衣厂(Anful Garments Factory),名为准图(Chanthul)的年轻女工与250名同事集体晕倒。她们不得不被送院治疗;生产线关停。
两天后,制衣厂重新开工,但集体晕倒的事情再次出现。一名工人开始用听起来像是中文的语言吼出一些指令,宣称是在传达古老神灵的旨意,要求供奉刚宰杀的鸡。供奉没有送来,于是更多的工人昏倒在地。直到厂方办了一场复杂的法事,向这位神灵供奉了大量的食品、烟草和可口可乐之后,这里才恢复了平静与生产。
这件事,不管有多匪夷所思,并不孤立。在过去几年,柬埔寨经历了一系列的服装厂工人集体晕倒事件:一桩接着一桩,几百名女工倒在厂房的地上,经历这种高棉语中称为"duol sonlap"的眩晕发作。昏倒一事被归咎于各种原因,比如气温过高、贫血、过劳、通风不畅、吸入化学物废气或食物中毒。不过,在研究过这种现象的一群医疗人类学家和心理学家看来,三分之二的此类事件涉及到守卫地方的神灵"本头公"(neak ta)附体。
让政府、工厂老板及国际服装零售商恐慌的是,集体晕倒让生产陷入瘫痪。上世纪90年代,美国市场向柬埔寨的出口商品敞开了大门。自此以后,柬埔寨制衣业已成长为年产值达50亿美元(约合310亿元人民币)的商业领域。按照柬埔寨服装制造商协会(Garment Manufacturers Association)提供的数据,这里如今有600多家制衣厂,多数由台湾、韩国、中国大陆、香港和新加坡公司所有。匆忙之中,许多厂房在尘土飞扬的金边郊外和少数几个自由贸易区拔地而起,而人们认为它们所在的地块是本头公世代居住的地方。
尽管13世纪以来小乘佛教就是柬埔寨的国教,但它从未取代存在已久的古老神灵、地方诸神,以及婆罗门教神祗的地位。其中最为重要的或许当属本头公,一种与特定自然存在——一块岩石、一颗树或一片土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神灵。这些神灵代表了以乡村为基础的道德观,与植根的土地密不可分。其间的关联极为紧密,以致于古代的某些君王也被看成是从本头公那里借土地来用而已。
与那些古代君王一样,执掌柬埔寨近30年的首相洪森(Hun Sen)非常迷信,会召唤土地神和水神来诅咒敌手。今天的多数柬埔寨人尽管是佛教徒,仍在小龛中向神灵供奉茶水和点心。
近段时间,当本头公在厂房现身,导致工人们纷纷昏倒在地,并冲着管理层大喊大叫的时候,他们是在帮助柬埔寨工人进行反抗:让这些大体来自农村的年轻女工进行一种针对工业资本主义严酷日常制度的行为抗议。在这种制度之下,工人们休息日聊聊,睡在简陋木屋的硬床上,换班间隙匆匆咽下米饭与看起来很可疑的咖喱凑成的劣质餐食品。神灵这样站出来说话,是在凡间为工人争取集体谈判权,抒发的怨恨之情与工人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一致的:他们遭到了自我掌控之外的力量的剥削,而工厂的劳动条件多少与更古老、更公平的道德经济准则相违背。
去年初,我与31岁的女工塞娘(Sreyneang)见了面。她在金边西面的加华工业园(Canadia Industrial Park)工作。那之前不久,她发出了本头公的声音,导致数十名同事倒地。神灵附体后,她还攻击了与政府沆瀣一气的工会主席,拿拳头打他,还连番辱骂。
在她居住的小木屋里,我们坐在肮兮兮的地板上交谈,因为没有别处可坐。她说,晕倒当天她一直觉得不舒服,而工厂的护士不准她回家。接下来的事情,她大多都不记得了,不过后来灵医告诉她,是本头公上身。本头公对工厂原址上的一棵榕树被砍倒气愤不已。工厂建设期间,他栖身了许多个世纪的这棵树被毁,也没人举办祈求宽恕或表达歉意的仪式。
事情过去几个月后,首都金边附近的一家体育用品厂也出现了类似的情况。据说,2012年8月开工后,那里就一直遭到神灵的侵扰。女工们问男工头阿贡(Ah Kung),能否举办仪式,向因流离失所而恼怒的本头公供奉一只鸡。他拒绝了。两天后,神灵附到了年轻女工塞蒙(Sreymom)的身上,借她的口宣称自己遭到了"蔑视",并开始喊叫,其中混杂了高棉语与同事们认为是中文的简短音节。另外还有几十名同事失去了知觉,不得不在当地一家诊所接受治疗。
"被上了身以后,她就到处指指点点,"一名现场见证人后来解释。"她说,'我要见阿贡。'她说,'我要见他,因为我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他却从来都不尊重我。这是我的土地。'"当阿贡赶到的时候,这名见证人表示,"他走了出来,在她脚下跪倒,满足了本头公提出的所有要求。"
神灵想要得到尊重。他要求建一座神龛,每个月供奉四次祭品。他还要求,工厂老板献给他一只烤猪,并给工人们举办一场高棉新年庆祝会。老板照办了。晕倒事件就此终止。
在其他一些时间与地点,民族志研究者也注意到,当原住民刚开始遭遇工业资本主义的时候,也出现了看似神奇的现象。在十七、十八世纪,欧洲北部的亚麻织品生产扩大,普通人家中的精灵鬼怪开始以一种更为可怕的形象出现在纺织作坊里。比如,传说有个名字古怪的侏儒妖帮助一名女孩纺了无数的线,但一定要她拿第一个孩子作为交换。还有一些神话故事则表达了,伴随纺织生产扩大化的环境与社会成本所带来的重重压力。人类学家迈克尔·陶西格(Michael Taussig)曾经写到,上世纪70年代,刚开始涉足甘蔗种植园雇佣劳动的哥伦比亚农民据说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魔鬼,以提高劳动生产率。
人类学家翁爱华(Aihwa Ong)记载了20世纪70年代,日本电子厂里大量马来西亚女性被神灵附体的现象。这些工人往往会歇斯底里地尖叫,在当地神灵"拿督公"(datuk)的控制下对监管者发动攻击。翁爱华认为,这些举动是人们在精神上反抗劳累的工厂生活的表现,也反映了女性与社会的长期联系的断裂——因为她们从农村搬到了新成立的自由贸易区。
她还认为,神灵附体对女性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样一来,工厂主就会把她们对工作条件的合理诉求当做集体癔症发作。
柬埔寨的情况似乎正好相反。与翁爱华的研究对象一样,柬埔寨大量的服装工人都是年轻女性。她们很多都是自己家中第一代走出稻田耕作,到外面工作的人。她们经常会把自己的大部分工资寄回家,能够这样做,她们觉得既幸运又沮丧。"工作条件很可怕——非常、非常差,"塞娘说。她告诉我她每周需要工作六天,每个月勉强能挣120美元,连生病都不能请假。"工厂的规定非常严格。"
虽然柬埔寨在寻求经济多元化,但服装工业仍然占了柬埔寨出口总量的80%。倘若服装行业出现波动,就会对经济造成重大影响,因此,对服装工人成立工会或任何要求增加工资的集体举动,政府的反应往往是严厉甚至暴力的。1月2日和3日,加华工业园区和金边附近另一座工厂的工人举行了罢工,士兵和军警对罢工者发动了袭击;至少有四人死亡,数十人受伤。
柬埔寨工人经常抱怨自己在被迫加班,而且当他们试图加入独立工会,而不是拥有政府或工厂背景的工会时,还会受到威胁。过去10年,拥有政府或工厂背景的工厂纷纷涌现。(根据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的统计数据,柬埔寨至少有45万名劳工,而据国际劳工权益组织团结中心[Solidarity Center]统计,目前柬埔寨的工会组织已经超过了400个。)亲政府和亲工厂的工会在全国委员会分配给劳工的席位中占了绝大多数。全国委员会负责决定是否涨工资,而工会的主导权又加深了劳资谈判的复杂程度。
2010年9月,约有20万名工人走上街头要求涨工资,当时柬埔寨的最低月工资为61美元。这是目前为止,服装行业规模最大的一次抗议运动,但是仅过了三天,随着警方的暴力干涉和工会领导者受到威胁,这场运动草草结束。为了报复,有数百名参加过抗议的工人被非法解雇。最低工资仍然未变。
然后,本头公便出现了。2011年早些时候,服装厂集体晕倒的现象迅速增加,此时距离上次大规模抗议的失败仅有几个月。由于工人的身体出现问题,生产线也不得不关闭,然后神灵便开始在工厂与管理层进行谈判。
公众的态度也开始发生变化。在2010年的抗议中,似乎很少有人关注劳工权利。甚至连外国媒体和亚洲开发银行(Asian Development Bank)的首席经济学家都高声质疑工人的要求是否会给服装行业带来损害。然而,当集体晕倒的现象出现后,人们开始越来越关注工人的处境:他们挣的钱足够养活他们自己吗?他们所处的环境是否有危险化学品?
从那以后,服装厂工人的基本工资便从每月61美元涨到了80美元,按计划到2月还将涨到100美元。有关方面召开了许多关于职业健康和安全的会议。各个工厂、服装制造商和H&M等零售商所组成的团体也针对柬埔寨工厂的工作环境进行了研究。现在,服装厂工人每个月都能享受到健康和交通补贴了。
并非所有的改善都归功于神灵附体:柬埔寨的六个独立工会一直在为涨工资而努力。在工作条件方面仍有很多地方有待改进;劳工权益倡导者称,每月160美元是工人们能够吃好住好的最低工资。但是条件的改善,在某种程度上是由于工厂里的晕倒事件将这场争论置于全新的框架下。政府对本月抗议活动的野蛮镇压表明,政府仍然无法容忍大规模的劳资谈判。但集体晕倒却是一种少见的集体行动,这种行动几乎是无法镇压的。
现在,本头公一直在现身为其他经济发展的受害者提供保护。神灵也出现在了政治反对派所组织的示威和静坐活动之中。7月的选举让洪森的执政党得以继续掌权,但是政治反对派对此次选举结果颇为不满。在金边反对强占城市土地的抗议中,政府机构时常会遭到传统的泛灵诅咒。人们把盐和辣椒扔向政府,向神灵供奉鸡肉,通灵者则会召唤当地神灵来公平处理土地纠纷。
去年在金边的一个贫民窟,一个富有的地主想让居民搬离这里,由此引发了人们的抗议。随后,抗议因为一个贫穷女子出现神灵附体而中断。这名女子与患有精神疾病的丈夫住在楼梯下面,两人都是艾滋病感染者。她攻击了一名试图阻止抗议的当地官员,并强迫他离开。此前,这个地主曾砍倒了一棵古老的菩提树,据称本头公就住在这棵菩提树上。
"我一直在保护这里,"这名女子叫喊道,"我十分生气,因为这个公司摧毁了我的家。我非常、非常愤怒。"
茱莉亚·华莱士(Julia Wallace)是《柬埔寨日报》(The Cambodia Daily)执行主编。
本文最初发表于2014年1月18日。
翻译:黄铮、陈柳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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