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克洛班市(Tacloban)是我的故乡。我是面朝着太平洋,在菲律宾东海岸长大的,年复一年,每当季风来袭,这里都首当其冲。在地理和历史教科书上,受台风"海燕"最沉重打击的萨马省和莱特省有个别名,叫"台风之路"(The Typhoon Path)。
我小时候一直与暴风雨的自然征兆为伴:成群的蟑螂会从橱柜里倾巢而出,仿佛在发出警报;风力逐渐加大的时候,蜥蜴会静止不动,充满警惕;还有那来自海洋之神的大雨敲打着窗户,声音雄浑,犹如马蹄滚过。
通常情况下,大雨降临简鲁纳大街(Juan Luna Street)之后,邻里们都要对公共场所进行大扫除。孩子、女佣以及爱管闲事者会交流自己的见闻;我们那条胆子很小的狗"李小龙"(Bruce Lee)会发出熟悉的嗥叫声;我们的过道上总会有大片的积水,那地方还兼作猪圈,我们的邻居马诺·巴丁(Mano Bading)在那里养了一头猪,我们容忍他对猪的热爱,因为过节的时候我们也能吃到这头猪的肉;此外,还会有种种杂物等人来辨认,比如晾衣绳,水桶,以及从街角一家商店掉下来的硬纸板竞选海报,每当台风来袭,我们都要去那家商店赊账,SPAM牌的午餐肉以及Hunt牌的猪肉、豆子和大米让我们负债累累。
不过,今年的台风过后的大扫除,却成了一番不可想象的极度悲伤的场面。逃过一劫的朋友们所谈论的,是令人窒息的无所适从的恐惧:没有人负责灾后救援。我们不知道如何衡量自己的损失,也不知道上哪儿补救自己的命运。
在溺毙者的尸体仍随处可见之际,我们国家的总统贝尼尼奥·S·阿基诺三世(Benigno S. Aquino III)——大家管他叫"诺诺"(Noynoy)——在周日,即风暴过去两天后抵达这里,亲自查看破坏情况。早些时候,他曾质疑莱特省对台风的防范工作。"我们也许可以说,与其他地区相比,塔克洛班准备得不那么充分,"他在"海燕"来袭的次日在马尼拉表示。
但塔克洛班的市民不需要听到有关政府治理的相互责难,因为他们正忙于在家园的废墟下搜寻生命迹象。母亲依然在寻找死去的宝宝。儿子还在搜寻溺毙的父亲。
临时的在线论坛仍充满着寻找失踪者的声音。Facebook的帖子和Flickr网站上有很多抢劫和残肢断臂的照片。
辗转难眠的亲人仔细查看陌生人拍摄的视频,极力寻找线索。视频上,从塔纳万到帕洛的马哈利卡(Maharlika)海滨公路沿途有很多茫然的人。网上有人称他们是"僵尸",但他们在寻找的是食物和容身之处,而不是鲜血。
我也一直在寻找我弟弟迪安的身影,寻找位于简鲁纳大街上的房子。我让视频暂停,以便能看清那些可能会让我找到迪安的街道名字、商店招牌和公路。我或许会认出这些地方,但结果没有。好几天里,我不断听到其他人的悲剧,直到得到迪安的音讯。最重要的是,我听到了家乡的同胞们的愤怒和痛苦。他们呼吁秩序,但这场灾难的特点就是没有领导,在这种领导真空里,他们应该向谁求助:市长办公室?国家机构?国际救援大军?
政客的脸出现在了标牌上;但在大街上,看不到救助。
之前,我们那家街角商店的竞选海报上的人名就像风暴一样耳熟。掌管这座城市的依然是伊梅尔达·马科斯(Imelda Marcos)的亲戚。这位前第一夫人的生活方式建立在对国家的劫掠的基础上。她的侄子阿尔弗雷德(Alfred)是这里的市长。阿尔弗雷德的堂弟费迪南德·马丁(Ferdinand Martin)(根据其姑父、被罢黜的独裁者费迪南德·马科斯[Ferdinand Marcos]的名字起名)是代表塔克洛班市的国会议员。有"塔克洛班玫瑰"之称的伊梅尔达已经84岁了。据报道,她不知道故乡遭到了风暴的重创。她是一头雾水的市长的无知觉的姑妈。这简直就是一部关于无止境特权的菲律宾肥皂剧。而具有讽刺意味的另一个曲折情节是,现任总统正是当年遇刺的殉道士尼诺伊·阿基诺(Ninoy Aquino)的儿子。1983年,阿基诺在马尼拉遇刺身亡,据称凶手是伊梅尔达的亲信。
古往今来,莱特岛一直吸引机会主义者。1521年,麦哲伦(Magellan)来到菲律宾,后被岛上居民所杀。塔克洛班的守护神,即圣婴圣尼诺(Santo Niño),便是麦哲伦一行遗留下的信仰,圣婴像安放在风暴损坏的教堂里。这座教堂幸存了下来,依然屹立在受损的广场旁边。
据称,遭到破坏但并未倒塌的圣尼诺教堂所在的位置正是伊梅尔达·马科斯的童年故居。Facebook上流传着一幅令人印象深刻的照片。照片上,圣婴欢快的脸蛋守卫着一名死去的女子,那名女子头发凌乱,躺在一个香蕉叶做成的尸袋下。伊梅尔达所在的豪华公寓是抢劫者难以进入的,公寓楼外,一名塔克洛班母亲正在流血。
早在美国前总统威廉·麦金利(William McKinley)开始解释对菲律宾的"亲善同化"(benevolent assimilation)意味着什么,早在1899-1902年的美菲战争之前,塔克洛班就加入了美国阵营。1901年,莱特省官员在向首任总督威廉·霍华德·塔夫脱(William Howard Taft)汇报工作时写道,"民众有极其强烈的兴趣掌握一些英语知识。"1901年在巴兰吉加(Balangiga,这座具有历史意义的城市已被"海燕"摧毁)展开的革命战斗中,菲律宾人袭击了美军营地——但塔克洛班仍保持着和平主义态度。雅各布·H·史密斯上将(Gen. Jacob H. Smith)曾命令部队把这座岛屿变成"一片大荒地",他后来因为在巴兰吉加进行大屠杀而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他铁腕掌控着塔克洛班。
塔克洛班含糊不清的英雄崇拜,以及它与殖民主义列强的联系仍然存在。为了纪念1944年道格拉斯·麦克阿瑟上将(Gen. Douglas MacArthur)身着卡其色军服涉水登上红滩(Red Beach)而建成的雕像对于这座城市的公园而言,仍然是至高无上的荣耀——麦克阿瑟的雕像没有倒。
我最喜欢的酒店、迷人而古老的亚历杭德罗酒店(Hotel Alejandro)上周被淹没。在美国即将打败日本时,麦克阿瑟曾使用这家酒店。数千名菲律宾人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生命,他们为战争做出的牺牲仍然没有得到回报。
向巨大力量投降的历史成了这座城市的特点。原因很简单。投降和它的双胞胎——遗忘——是我们菲律宾人的生存之道。
有时,我们的生存选择是明智的——比如学习别人的语言,这是动荡时期的一种权宜之计。但是,我们的顽强也给自己招来了厄运。我们对政客的自私自利感到愤怒,指责他们治理不当。但治理正是症结所在。毕竟,指责自然造成数千人丧生,要比归咎于我们自己做出的选择来得容易——我们选择了那些不称职的领导人,他们的家族从未因为窃国而受到惩罚;我们不停地大规模砍伐森林;我们对西方盟友十分依赖,而他们对我们要求大力应对气候变化的呼声置若罔闻。
在红滩,前来救援的美军很快就会隆隆开上莱特省的海岸,在巨大灾难之后,像麦克阿瑟一样回来拯救塔克洛班。而对于这种灾难,它既没有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没有意愿来对付根本原因。
历史就是我们的海啸,我们在海边的棚子里观察着潮水返回,在尸体被潮水淹没的时候,等待自己的洗礼。
吉娜·阿波斯托尔(Gina Apostol)是一名英语老师,也是《枪支经销商的女儿》(Gun Dealers' Daughter)一书的作者。
翻译:陈亦亭、陈柳、李琼
纽约时报中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