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4日星期一

纽约时报: 陈小鲁:唯有尊重宪法,才能避免文革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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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鲁:唯有尊重宪法,才能避免文革重演
Nov 4th 2013, 00:04, by 向笑楚为纽约时报中文网撰稿

2013年10月7日,中国开国元帅陈毅之子陈小鲁回母校北京八中组织文革道歉会,向当年被批斗和侮辱的老师道歉。文革期间,陈小鲁是北京市八中红卫兵的精神领袖和校革委会主任。

此前的8月份,网上已经传出其反思文革的道歉信。今年以来,一些当年的红卫兵不断站出来对自己文革中的行为道歉。今年6月,已退休的前任济南市文化局文物处处长刘伯勤在2013年第6期《炎黄春秋》登"道歉广告",对当年自己参与批斗、抄家等行为道歉,并请求宽恕;6月20日,《南方周末》又刊登了一篇道歉文章《我也来道个歉》,作者是河北邯郸市委宣传部退休干部宋继超。此外,安徽张红兵、湖南温庆福、山东卢嘉善、福建雷英郎等人也以不同形式反省并向受害者道歉。这些事件再次唤起了中国社会对于文革的公共记忆。因为身份特殊,陈小鲁的行动引起了更大的反响。

今年正值毛泽东诞辰120周年,整个中国对文革的再次关注也导致对毛的功过是非的又一次争论。中国社会各阶层虽然高度认同文革是场灾难,但是文革后,这一领域的研究一直是禁区,很多当事人乃至当年的文革受害者都不愿意公开回首文革。

中国人如何看待这段现代历史上最深刻的公共记忆,如何不再重蹈当年的覆辙?这些问题对于今天中国社会来说可能显得尤其重要。2013年10月29日,陈小鲁接受了纽约时报中文网的专访。以下为经过编辑的采访实录,并经过陈小鲁本人的审阅。

问:是什么原因促使您出面道歉?有评论称,中国人回顾文革,控诉者多,道歉者少。您认为原因何在?

答:我道歉是为同学会中伤害过校领导、老师和同学的校友道歉,给这件事画一个句号。

我不主张人人都道歉,反思必要,道歉未必。因为在文革中,你可能整过别人,也可能挨过整,这要道起歉来就乱套了。但如果你确实做了太过分的事情,道歉也挺好。如果只是喊了几句口号,贴了几张大字报,那不用特别的道歉。我为什么要道歉?因为我是八中同学会的主席,八中文革初期造反时的精神领袖。文革初期,我曾对老师说过:过去有出戏是"三娘教子",现在是"子教三娘",后来这也成为学生运动的一句名言。我还曾发起组织了一场"四、六、八中"都参加的批判会,挑头组织批斗北京市教育局书记张文松和教育局局长李晨,还组织过学校党支部书记的批判会。

我一直以来只讲我个人的问题,因为第一,我要尊重人家隐私;第二,其他人可能不愿意我讲,在文革期间的行为,多数人也许会选择回避、推脱和遗忘。但我相信每个人在心中都有反思,今天没有人会站出来说,"我当时打人是对的"。

问:您如何看待此次道歉事件引起的强烈的社会反响?为什么公众关注度会如此之高?您之前预料到这点了吗?

答:始料不及。对文革中的行为公开道歉的,我不是第一个。但目前社会反响我肯定是最大的,我想这当然与我的家庭以及我在文革中的表现有关。但主要是社会对此有期待,希望了解文革,希望了解经历过文革那一代人的思想,特别是不少人困扰于文革基因在当下作祟等现实问题。

问:存在一些对您此次道歉的质疑声音吗,您怎么看?

答:质疑声音是有的。有些人说我想出风头,还有些人说,"怎么过去47年了,你才道歉。"我想澄清一点:还在文革的时候我就有反思了,"道歉"更不是今天才开始。在私底下一些场合,不仅是我,还有其他同学都和老师们道过歉,只是这次是公开提出的道歉。我们之前也设立过一个"奖教基金",用于对母校教师们的生活补贴。这笔基金已经发放20余年了,深层动机就是想向在文革中无辜被迫害的老师们给予弥补,也算是付诸行动的道歉吧。最后补充一点,我们很多人都意识到,再不道歉就来不及了。当年的老师们年纪都大了,老师们也提出来说,"再不道歉就来不及了",我们作学生的必须出来回应了。

问:您的回忆录似乎体现了,文革前后对毛主席看法从"神化崇拜,到客观评价"的演变,可以这样说吗?毛主席对十年浩劫应负怎样的责任?

答:是的,有这个演变过程。刚开始的时候,毛主席是"神人"的形象,"一句顶一万句"嘛。后来八中的党支部书记华锦自杀,这对我刺激很大,不理性的行为不能继续下去了。这是我的第一次反思,而且是付诸行动的反思——我牵头成立了"首都红卫兵西城纠察队",目的是为了纠察红卫兵打人。那时"西纠"与周恩来总理保持着密切联系,周总理、叶剑英元帅都很支持"西纠"的事。

江青得势以后,使我们对毛本身也有看法了。她这么张扬,中央文革和中央政治局、中央常委是什么关系?她凭什么指手画脚?毛主席说过不用老婆当秘书,却让她当了政治局委员。到后来,打击面越来越大,发生了一系列不可思议的事情。连陈赓大将才小学六年级的儿子小涯子(陈赓大将之子陈知涯的小名)都被当"联动"( 指"首都中学红卫兵联合行动委员会",是文化大革命初期成立的一个北京中学红卫兵的联合组织——编注)抓起来,关到拘留所。

文革结束后,中央关于文革定性的决议把毛泽东和林彪江青分割开来,这是政治需要。至于是否准确,可以讨论。不过毛是"文革"的始作俑者,江青这些人是他提拔上来的、听他指挥的。但就中国革命的整体来说,毛功大于过,毕竟天下是他打下来的,到今天我们仍能感受到他思想的影响。 

直到今天,很多红二代还是倾向于认为毛是受了江青、林彪的蒙蔽。他做了很多社会建设实验,但是实验失败后的代价太大了。例如,他希望建立一个扁平化的社会,比如,他曾把煤炭部精简成煤炭科,砍掉部、局、处三级。他希望干部像巴黎公社那样,没有任何特权,从基层直接选干部,比如王洪文,这多少有点超前,有点乌托邦。不过我觉得这是一个理想,但不能用大民主的办法,而是随着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的发展,即人类文明的发展,将来也许是可以实现的。

问:按照您的回忆文章,文革中您一直反对"武斗",这是人性的恻隐之心吧。当时像您一样有恻隐之心,自觉意识的人多吗?

答:的确,极其狂热的人是少数,但是他们的能量很大。文革时,有些干部子女跑到彭真家去造反批斗,并让彭真的夫人张洁清在地下爬。我听了心里特别难受。"破四旧"的时候我听说学校边上有一家抄出反动文件,就去看,就是带有国民党党徽的委任书之类的东西。那时都说,对阶级敌人要"满腔仇恨",但是我看到那家被砸得稀巴烂,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觉得真可怜。

当时,很多人和我一样心存善念,但是不敢说话。我们家老爷子受人敬重,但我也不敢多说,说多了就变成"保皇派"了。"头羊效应"可以用来解释群众运动——头羊起着导向和示范作用,头羊一走,大家就跟着走。文革中,极左的人就是头羊,它诉诸武斗,打砸抢烧,其他的人都会恐惧,心存善念的人们普遍担心:如果我站出来,是不是会打我?于是没人敢说真话了。

孟子谈"性善论",荀子讲"人性本恶"。我的看法是,18岁成年后的人是善恶并存的,这两者一直在斗争。当外界的约束力都没有的时候,通常恶会占上风。因为人的本能是趋利避害,没有约束时,恶比善容易使个人获利。文革就是恶的大爆发,戾气的大爆发。年轻人和老师有矛盾,想要宣泄情绪,文革中正好逮着机会。年轻人有了置人生死的权力,这种控制权力带来很强的自我膨胀和满足感。说到底还是要靠宪法、法律、法制教育和法治观念来约束"恶"。

"公民教育"也很重要。2011年反日游行,有人暴打日系车主,车主是中国人啊,是我们的同胞,怎么能下得去手呢?而且,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为什么没有人出来保护这个车主?为什么没有人站出来仗义执言?宪法写得很清楚,公民有权利,也有义务。你的个人权利是受保护的,同时你也要尊重他人,保护其他人的权利。你应该仗义执言,因为你有保护他人权利的义务。否则你不叫公民,你叫顺民,或者暴民。

问:之后您还会组织其它反思文革的活动吗?巴金先生提议建立"文革纪念馆",您持怎样的看法?仅有民间的努力足够吗,国家层面应该有怎样的态度和作为?

答:我同意建。相比较成绩和辉煌而言,错误和挫折更能教育人。我们正计划做一个"八中文化革命大事记"网上平台,采取"百度百科"的编辑方式,谁都可以在我们博客上写文章和补充细节,主要是想把历史记下来,将黑暗的一页留给后人,别重蹈覆辙。至于国家层面,我感觉政府有顾虑,不是很想做,这也没关系吧。或者也不用特别建个馆,国家博物馆就可以做个照片、实物展嘛,定期搞个展览,对新一代进行法制民主教育。

问:文革已成为中国人最深刻的公共记忆之一,它留给这个国家最深痛的教训是什么?

答:最深刻的教训就是违宪。今天根据宪法和《游行示威法》,举行集会、游行、示威,必须依照本法规定向主管机关提出申请并获得许可。但是在文革时是没有这些规定的。群众可以随意成立政治组织,你说"我是全无敌",你就可以算一个组织了。那个年代多得很,名气大的像清华的"井冈山兵团"。

文革中有两大问题,第一个"造反有理",破坏了宪法规定的国家制度。比方说,罢免刘少奇的国家主席可以,但得经过人民代表大会吧,因为他是人大选出来的。不能说他是走资派,就剥夺他的权力,就把他关起来。

第二是随意践踏公民人格,剥夺公民权利,这方面就更不用说了。打死人不偿命的事情天天都有。当时,有个词叫"群众专政",一帮热血青年,缺乏基本的法制和人权教育,却执掌生杀大权。文革前学生有人管着,约束力来自老师、学生会、团组织、家长、公安局。文革时期这些都没有了,打死人了也没人管。当时流传一句话:"好人打坏人活该;坏人打好人是锻炼;好人打好人是误会,不打不相识。" 不经任何法定机构和法定程序就抓人,关人,批斗人,一个正常的社会是不允许这样做的。

问:文革结束后,中国才开始反思人治的可怕以及重提法治的重要性。

答:是这样。1954年宪法架构是:"第一章总纲","第二章国家机构","第三章公民权利"。1982年,文革结束后,中国人开始痛定思痛,彭真组织宪法修订的时候,把"公民权利"放到了第二章,放到了"国家机构"之前,这本身就是一个象征,"公民权利"的实质内容也有了很多扩充。

领导人可以换来换去,提不同的口号,但是宪法不能变。如果宪法有需要改进的地方,必须遵循特定的修改程序。修宪的过程,也正是普法教育的过程。

现在的宪法教育还远远不够。学校的政治课教育的方向整个偏了,有专门讲宪法吗课程吗?没有。邓小平也说"重要的问题在于教育"。我们和西方的差距也在法制教育上,法治观念的普及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方向必须明确。

问:您觉得文革在当代中国有"还魂"的"土壤"吗?比如发生在重庆的事件,令很多人担忧文革会在中国重演。中国如何避免文革重演?

答:中国不可能再出现全局性的文革,但文革从来离我们不远。文革的基因——人性中"恶"和"暴"的成分永远存在。我们只能靠公民教育、法律教育、人道主义教育等等来约束它。中国要树立宪法的权威,让干部群众懂得尊重宪法,按宪法行政、办事,这是荡涤文革基因的根本办法。

另外,我对于抨击自由、平等、博爱的普世价值也很不屑。左派常说,西方总用公民、宪政、普世问题来攻击我们。但人家为什么攻击你?恰恰是因为中国没做好。既然从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看,我们是比资本主义更高级的社会形态,我们就应该做得比他们更好。而不是像有些人那样,站出来说西方的宪政是虚假的。你要知道,"宪政"不是别的,就是"依宪法执政"。

问:您曾提出过"共产党光谱学说",未来中国共产党如何自我完善呢?

答:社会发展是由千百万个合力组成的平行四边形,13亿人不可能方向一致的,国家最终的轨迹是合力决定的。毛主席在文革时有很高威望,掌握全部资源,中国整体就往左走。毛死后,邓小平主导中国的改革进程,中国整个轨迹就偏右。和平时期,党内应该更民主。共产党就像个光谱,"七色光"组合起来才是太阳光。我认为,应该落实党代表任期制,通过党代表把基层党员动员起来,通过制度化的安排,让党代表和基层党员可以直接参政议政,直接监督党的干部,抑制官僚主义倾向。同样也可以充分发挥人大代表的作用,带动群众参与国家的建设和发展,让群众在国家的政治生活中发挥更大的作用,甚至是主要作用。我们党的力量来自于群众,没有广大群众的参与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我们的经济发展之所以取得很大成就,就是让群众获得经济自主权。

问:对于中国目前左右派之争、宪政之争,您有何看法?

答:左右是正常的,有左派,就有右派。你把一派杀死,另一派立刻会分出左右。关键是寻求共识,共识应该统一到宪法上来,在法律的基础上解决问题。虽然我们政见不同,但不搞暴力斗争,不搞街头运动,可以来辩论,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感到现在的宣传有刻意渲染夸大"左右之争"的倾向,右派被说成"西化"、"敌对势力",左派被说成"文革余孽"、"五毛党"。这和文革夸大阶级斗争一样,造成的结果是社会的分裂,这对中国没有什么好处。但在目前大环境下,讲得越极端,提出的口号越新奇,就越有市场,就越能博得喝彩,就越能蛊惑缺少理性判断的人。   

我们是执政党,有8000万党员,人不可谓不多,但是还有12亿人不是党员,他们的信仰、思想、观点与我们不尽相同,你总不能把他们都开除国籍吧?何况他们还受到宪法保护。所以要允许多元的讨论,若还想搞舆论一律,已经不可能了。我们党应该有自信,允许别人讲话,政权不会垮台。毛主席说过:"一个政党和一个人一样,耳边需要有不同的声音。"其实中国的知识分子很简单,只要你让他说话就行,毕竟,想搞垮共产党政权的人,还是极少数。

问:对以"全面深化改革"为重点的十八届三中全会,您有何期待?

答:改革这件事,只要改就行,步伐多大没关系。关键是方向,我认为有三个大趋势在改革中要继续强调:

第一,公民参与。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眼界的扩大,老百姓肯定越来越对社会公共事务要求发言权。

第二,权力制衡。过去没人能制衡毛主席。到了邓小平时期,是几个老人同时进行决策;现在的中国是集体领导,尽管党的总书记还处于核心地位,但已不能做到"一人独断"了,以后更不会这样。绝对权力必须受到制约,否则会导致绝对腐败。

第三,信息公开。历史的大趋势是这样的,国内国外都在讲信息公开。斯诺登打破信息垄断,搞得美国非常被动。中国也是,很多项目保密,没有跟老百姓讲清楚,结果一有风吹草动,老百姓就急了。

问:过去30年,中国的政治体制改革较经济体制改革而言很慢,很多人还是期望在政治上能有大的突破。

答:是全国老百姓的期望,还是少数知识分子的期望?老百姓关心的还是生活,柴米油盐、雾霾污染。改革每分每时都在进行,要有信心,起码废除了领导职务终身制,实现任期制了。现在的言论自由别说和文革比,就是和1980年代比都已经有很大进步。一个经历过历史的人,得出的结论可能才更积极。中国100年来的变化比任何国家都大,相信中国未来会往更好的方向变化。

向笑楚是纽约时报中文网实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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