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光线很暗,烟雾弥漫,有一股廉价啤酒和紧张的汗水味。这是多伦多4月份一个寒冷的夜晚。在这个挤满了单口相声演员的小房间中,我汗如雨下、独自坐在黑暗里,等待着上台表演五分钟的机会——这将是我的第一次单口相声演出。
但我的机会一直没有到来。整场演出采用类似开彩票的模式,主持人从一个桶里抽出一个名字,谁被叫到,谁就上台讲五分钟笑话。来得晚的人有时挺走运,很快就被叫到。一些已经苦等了好几个小时的演员,比如我,或许要在演出临近尾声,房间里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才能听到主持人呼叫自己的名字。
午夜时分,我环顾了一下几乎空空如也的房间,我不再紧张,只是变得愤怒。我等了这么久,而其他人根本就没有等,这太不公平了!剩下那些相声演员对我那副冷若冰霜的模样,也让我气不打一处来。
于是,我起身,离开,并决定再也不会尝试说单口相声了。
但我为什么会想到去说单口相声呢?只要你跟我共处过一分钟,恐怕就不会认为我是个有趣、随和的人。没错,我不太笑,因为我整天忙着生气,我恐吓和激怒别人的能耐,要比逗得他们开怀大笑并喜欢上我的本事大多了。
在多伦多一个杂乱社区长大的我,是一个卫生习惯差,而且还有口吃问题的贫穷移民。在孩提时代,我受尽了其他小孩的戏弄和欺辱。从那时起,在我的脑海里,幽默就与屈辱融合在了一起。所有这些嘲讽和戏弄驱使我不断地证明自己,尽管凭借着这种努力,我最终考上了耶鲁大学(Yale),但这也意味着我在那里没有一个朋友。踏入现实世界后,情势变得更糟:我是一个好作家,思想敏锐,而且具备很强的学习能力,这些素质让我先后获得了多份好工作,但由于我易动怒,态度消极,再加上性情急躁,我的工作往往只能持续几个月。最近,在一份与中国教育改革相关的工作中,我获得了一些成就感和幸福感。但我的弱点再一次限制了我的事业高度:如果没人喜欢我,即便我做得对,那也没有什么意义。
这就是我为什么决定挑战单口相声。我厌倦了自己动辄生气的脾气,也受够了孤独感,我想学会自嘲,也想让其他人和我一起笑。俗话说,开怀大笑是一剂良药,这种说法有科学依据可循。马丹·卡塔(Madan Katari)博士已经在印度开办了三千多家大笑俱乐部。每天早上,一群老老少少聚在一起,强迫他们自己开怀大笑。笑具有感染力,大脑无法分辨真伪。大笑这一行为导致大脑释放激素,这种激素据说有助于增强一个人的幸福感、自信心,以及免疫和学习系统。这就是这些大笑俱乐部的成员变得更加快乐健康,其工作和学习绩效大幅提升的原因所在。
所以,为了我自己的福祉和幸福,我知道我必须学会笑,学会把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转化为他人的快乐和幽默。在那家相声俱乐部经历了第一次挫折之后,我判定,要怪只能怪自己。我很紧张,是因为我对我的段子不够自信,所以我需要竭力打磨出好笑话。其他相声演员之所以对我冷若冰霜,也是因为我自己摆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所以我必须以满脸的微笑和动情的赞美,向他们伸出橄榄枝。
因此,在我随后参加的每场喜剧表演中,我都不会忘记恭喜其他相声演员给大家讲了一个好笑话,并总是请他们喝一杯啤酒。但与人为善,当然仅仅是个开始。我必须写出好笑话,这意味着,我需要钩沉一些过于痛苦和屈辱,以至于我一直在竭力避免追忆的往事。我想到了我的前女友,开始重新回顾昔日的愤怒和伤害,看看我能不能想办法将这番经历改造成一件有趣好玩的事情。
在绞尽脑汁,冥思苦想了几天后,我终于想出了一个段子:我的朋友劝我千万别跟一位中国女孩产生暧昧关系。我当然没有听从他们的警告。在我们的关系开始两个星期后,我意识到还是这帮家伙有先见之明,我需要结束这种关系。但那时候,我们已经同居了,随后不仅订了婚,她还怀孕了。但我决定,我需要即刻结束这种关系,否则这事就没法收场了。所以我鼓起勇气给她发了一个短信:"交往头一天,我说我想要一种公开和坦诚的关系,我说这话的意思可不是让你每天晚上出去,勾搭上一个家伙,与他睡上一晚,次日早上回来后再给我原原本本地叙述一番。我已经决定要和你分手,无论你说什么和做什么都无法让我改变主意。"她马上给我回复了一条短信:"此时此刻,就是这一分钟,我想做爱。"30秒后,我就赶到了她那里。就这样,这段关系又延续了一段时间……三年。
我宁愿从我的记忆中抹去这三年的生活,但讲述这些取材自过往创伤经历的笑话,看到一屋子的人爆发出欢乐的笑声之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不再觉得那么伤心,那么愤怒。通过直面一件令人伤心的往事,并以风趣幽默的语言一五一十地与大家分享,我发现心灵深处的伤疤竟然神奇地愈合了。
但仅仅因为我发现自己的笑话有疗伤之效,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认为这些段子很好笑。有些夜晚,当我在一家酒吧或餐厅表演时,观众们哄然大笑,但有些夜晚,他们一个个冷冰冰地坐在那里,毫无反应。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依然没有给那些相声同行们留下深刻的印象,不管我请他们喝多少杯啤酒。
我搞不清楚自己哪里做得不对头。直至我在一家名为"亚克亚克斯"(Yuk Yuks)的喜剧俱乐部领略了多伦多最好的相声表演,我才恍然大悟。当托德·格雷厄姆(Todd Graham)走上舞台时,他是那么从容不迫,自由自在,整屋子的人都为之感染。他的圆寸头、紧锁的眉头和一脸茫然的笑容,让整屋子观众不由得想起了各自最喜爱的高中体育或生物老师,想起了老师们当年那些总是让他们捧腹大笑的俏皮话和奚落之词。由于每个人都认为他将要讲非常好玩的笑话(借用心理学家的语言就是,每个人都事先做好了笑的"准备"),他往往能引人发笑。在说段子的时候,他非常精确,并且有意识地放缓节奏,常常暂停下来让满堂的哄笑声打断他的笑话。
观看托德·格雷厄姆演出时,我想起了史蒂夫·乔布斯(Steve Jobs)。沃尔特·艾萨克森(Walter Isaacson)所著的乔布斯传记,引述了苹果公司(Apple)员工对他的一个评价。这些员工声称,乔布斯具有一个"现实扭曲力场",因为他能够哄诱周围的人只看到他希望他们看到的事情。但是,汤姆·克鲁斯(Tom Cruise)、比尔·克林顿(Bill Clinton)和奥普拉·温弗瑞(Oprah Winfrey)不是都具备这种能力吗?像他们这样的影星、政治领袖和名人都能够向外投射其内心构想的现实世界,仅仅以他们的存在和言语就足以提升周围人士的自我感受。
在观看了托德·格雷厄姆的现场表演后,我随即改变了自己的表演方式。我的首要任务不再是证明我具备讲笑话的能力,而是创造并投射一个能够让观众和我一起开怀大笑的情感现实。这意味着我需要让聚光灯离我而去,让观众成为真正的焦点。在8月初,我驱车前往距离多伦多90分钟路程的汉密尔顿市。在那里,我并没有仅仅做一个例行表演,而是花了五分钟与观众进行了一次活泼友好的聊天互动:"嘿,这是我第一次来汉密尔顿。我不得不说,这座城市在黑暗中看上去很不错哦。所以,我来这里的时候就迷路了,我一晚上都在向这座城市的每个人打听方向。大家知道我发现了什么吗?在汉密尔顿,其实没有一个人真的住在这里。那么,这间屋子里有没有人是从汉密尔顿来的呢?"看到整屋子的观众都在摇头,我笑着说:"没错!"我们都笑了。
我的表演结束后,房间里的其他相声演员走过来与我握手,祝贺我讲了一个搞笑的好段子。
说单口相声的经历使我懂得,如果我只是陶醉于自我和表演内容,观众将喜欢跟我在一起。但要是我花些时间让观众感到轻松舒畅,那么他们就将与我一起大笑。
这是一个颇具启发性,给予人力量的经验。无论我将来走到哪里,从事什么工作,我都将永远铭记于心。
江学勤曾是深圳中学和北大附中国际部主任,北大附中校长助理。他将在本专栏中探讨有关情商与创造力的话题。
翻译:任文科
纽约时报中文网
没有评论:
发表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