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仍在学习过程中的人类学学者,非常不幸,我曾试图与印度批评理论家盖亚特里·查克拉沃蒂·斯皮瓦克(Gayatri Chakravorty Spivak)交谈。斯皮瓦克教授翻译过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作品,而且还是著名文章《弱势者能发言吗》(Can the Subaltern Speak)的作者。她当时造访孟加拉国达卡,我去见了她。我问了一连串关于话语实践的愚蠢问题,她耐心地听我说完后,扭过头,神秘地说,"我是为芒果而来的。"
啊,芒果。这么说可能会让她落入南亚作家的窠臼,但是对于这位以深奥文章著称的学者而言,芒果顿时让她的神秘性消失无踪。斯皮瓦克被人视作她那一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但是她来达卡的目的与其他所有人一样,为了芒果。
在孟加拉国,人们对芒果的痴迷源于它无法长期保存的特质。它具有很强的季节性,连比较常见的品种都只在夏天的几周内才有。其中人们最珍视的品种是兰格拉(langra),它带有花香, 微酸,比极甜的昌萨(chaunsa)或阿方索(Alphonso)芒果的味道更加复杂。芒果迷们之所以热爱兰格拉,部分原因是人们几乎无法在它处于最佳状态时享用到它——如果太青,你的舌头就会肿胀刺痒;如果晚几个小时,它的果肉就会变得软烂。
但在今年,兰格拉已无处可寻。市场上根本见不到这种备受欢迎的芒果。
在通往达卡的路上,这种珍贵的水果一车车地烂在了卡车里。这都是因为化学污染。据称,这些兰格拉芒果受到了福尔马林的污染。福尔马林是一种强效甲醛溶剂,将其喷洒在水果上可以延长水果的保鲜期。为了应对这个问题,政府在通向达卡的道路上设立了检查站。
受污染的不仅是芒果。今年早些时候,公共卫生研究所(Institute of Public Health)发现,在50种受测试的食物中有47种都被掺入了其他物质。福尔马林被用来给水果和鱼保鲜。姜黄根粉则受到了铅的污染。从6月18日开始,警方设立了多个移动的福尔马林监测站,没收了数千吨当地生产的和进口的水果。
水果业内群情激奋,他们说警方使用的仪器有问题,对水果行业造成了巨大破坏。上周,水果商贩协会举行抗议,他们的产品则烂在了港口城市吉大港的仓库里。在斋月之前的数周,双方的争议非常激烈,达卡市频频发生示威与反示威行动。兰格拉则消失无踪。
给水果喷洒福尔马林的做法是一个问题,但更令人担忧的是整个食物链都受到了损害——土壤也受到了有毒物质的污染,而且这种污染几乎无法彻底清除。孟加拉国诞生于饥荒的阴影之中,自1971年独立以来,政府的一系列措施给农民施加了越来越大的压力,希望每年都能增加粮食产量。于是,土地便遭到了过度使用:集约式农业、广泛的灌溉,以及对地下水的滥用。
结果,孟加拉国在食物的自给自足方面取得了重大进步,粮食产量在40年内大幅提高:1970年,每英亩土地的稻米产量为0.76吨,2012年则达到了1.9吨。粮食增收是因为使用了高产量、生长周期短的品种,这些品种需要使用更多化肥和大量的灌溉。过去30年间,化肥的使用量增加了400%,滥用杀虫剂的情况也很普遍。随着地下水位降低,盐分增加,砷等污染物渗入了提供饮用水的水井。土地为我们逃离饥荒的需求付出了代价。
达卡在污染水果问题上引发的轩然大波,反映出城市和农村之间日益加深的鸿沟。这座破败、拥挤的城市,寄托着我们改善孟加拉国境遇的全部希望。你在首都能见到崭露头角的创业公司,说英语的大学毕业生,手机玩家,社交网络用户——所有这些经济增长的发动机。我们渐渐远离传统的食品生产模式,对一座饥饿的城市来说,农村腹地无非是一个食物来源。
这其中最讽刺的地方在于孟加拉人对农村的浪漫想象。说一个孟加拉人是"matir manush"(接地气的人),是对她最大的恭维了。正如美国人类学家詹姆斯·弗格森(James Ferguson)所说,乡村提供了"另一种道德形象",与诱人却又危险的快速城市化所带来的复杂性形成鲜明对比。我们对国家认同的遐想依然存放在农村;从诗歌到当代艺术,它是所有文艺创作偏爱的题材。我们的标杆是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9世纪末、20世纪初孟加拉文学中的伟大田园诗人。
然而,当我们在通往城市的路上设置检查站,我们就是在表示,我们只关心城市居民会不会吃到有毒的东西;如果污染水果只在达卡以外的地方吃,我们才懒得理呢。斯皮瓦克也许是在用芒果来表达她植根故土的情感,但能吃到芒果,表明她是有能力消费的少数人之一。
事实是,水果是农村穷人种出来,给城市富人吃的。城市要有足够的芒果,作物必须高产,样子必须漂亮。要做到这些,就必须用到福尔马林。
随着斋月的来临,兰格拉不见了,水果商和政府达成了一项协议。水果商停止罢工,这样一来,人们就可以在经过漫长的一天斋戒后,坐下来吃一些枣和苹果;警方则同意考虑使用新的设备来检测水果中的福尔马林含量。
然而,除非我们对食品的道德经济加以审慎思考,在关心增长的同时也顾及可持续性,我们的食物还会继续被污染。如果城市主义的那套逻辑依然大行其道,认为城市是经济增长的宝贝发动机,而乡村不过是城市的养料,那么我们就只是打磨着光鲜的外表,内部则在慢慢腐烂。
塔什米娜·阿南(Tahmima Anam)是一位作家、人类学家,她是《黄金岁月》(A Golden Age)一书的作者。
翻译:陈柳、经雷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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