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姆斯特丹——不到两周以前,荷兰还沉浸在世界杯热潮带来的极度兴奋之中。荷兰队出人意料地取得了第三名。随着荷兰连克西班牙、澳大利亚、智利、哥斯达黎加、墨西哥,并最终战胜巴西队,通常颇为沉寂的荷兰民族主义短暂地变为必不可少的激情。在Twitter上,一名足球评论员斗胆批评了荷兰队几句,得到的反馈大意是应该把他从飞机上扔下去。
然而,到了上周四,从阿姆斯特丹飞往吉隆坡的马来西亚航空(Malaysia Airlines)MH17航班在乌克兰东部被击落。遇难的298名乘客与机组成员中,有193人为荷兰公民,其中包括著名的艾滋病研究专家乔普·朗格(Joep Lange),以及参议员、法学学者威廉·维特芬(Willem Witteveen)。世界杯期间必须履行的狂热激情义务——至少延续到半决赛对阵阿根廷的时候——很快变成了哀悼的义务。通常文风冷峻的新鹿特丹商业报(NRC Handelsblad)在其头版上宣称《每个人都至少认识上面的某个人》。
荷兰领导人则更为克制。周末期间,首相马克·吕特(Mark Rutte)对亲俄分裂分子"极端不敬的行为"表示愤慨,不过他避免了对悲痛之情的任何直接表露。分裂分子一度拒绝交出大部分遇难者的遗体,而是将其放置在一座破败火车站的冷冻货厢内,好似孤魂野鬼。新国王威廉-亚历山大(Willem-Alexander)也很克制。他表示了慰问,但没有呼吁举国哀悼一天之类的举动。此举颇为明智,因为哀悼并不关政府什么事。
所谓荷兰人"冷静"的说法实为陈词滥调。冷静的确是荷兰人的一种特质,但荷兰也会表现出歇斯底里的症状,尤其是同性恋右翼民粹主义政客皮姆·富图恩(Pim Fortuyn)于2002年遇害之后。我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在阿姆斯特丹长大的。那时,民族主义被认为是低级趣味的象征。这里蕴含着历史原因,包括纳粹大屠杀期间许多荷兰官员与纳粹合作,以及荷兰曾在今天的印尼、苏里南和南非等国进行殖民统治。
的确,当国家足球队打比赛(尤其是对阵德国队)的时候,来点欢快的民族主义是没问题的;当荷兰人在环法自行车赛上表现出色的时候,展现一些民族自豪感也没问题。不过,这些情形之外,民族主义就会被认为过了时。
2002年以后,尤其是电影导演提奥·梵高(Theo van Gogh)在2004年被一个摩洛哥移民的儿子杀害之后,一切都变了。新移民,尤其是穆斯林,受到不够爱国的指责。还有,他们不是真正的荷兰人,或者更糟糕——依照来自极右翼的自由党(Party for Freedom)的海尔特·维尔德斯(Geert Wilders)的说法,多数荷兰穆斯林要把这个王国变成哈里发国。
在新闻媒体和社交媒体的煽风点火之下,民族情绪越来越多地得以公开展示。什么都不展示的人,拒绝参与情感宣泄的人,会被怀疑有心理缺陷。
可是,对一个荷兰人而言,更多地同情193名遇难同胞,而不那么同情,比方说,同一趟航班上的四个比利时人和四个德国人,这真的在逻辑上说得通吗?对一个荷兰人而言,200名素不相识的死者,应该比200名在轰炸中死难的伊拉克人或阿富汗人唤起更多的悲伤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将违背人性。在这架飞机上罹难的荷兰人并非死于他们的荷兰身份。目前看来,那是亲俄分裂分子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所致。
与世界杯一样,MH17航班这样的悲剧事件似乎是提升集体身份认同感、假装还存在荷兰主权的概念,并感受某种群体性的一种途径。遗憾的是,哀悼的确是很难分享的,是一种极为个人化的情感。人们有权不去展示自己的情绪,不去分享,即便是在足球和天灾人祸面前。
进而我们又可以说:我们有权承认,有时候我们什么感觉也没有。全世界都想让我们有所触动,从隔壁的女士到亲属和街上的乞丐,从加沙到乌克兰的新闻,从刚果到叙利亚。不停地有人要求我们表达情感。
如果说,这些要求会让我们麻木,我们往往并不在乎,尽力向最亲近的人施以情感支持就够我们忙的,而且常常让人力不从心;在我看来,以上种种并非我们没人性的象征,而恰好是代表了我们的人性。倘若我们真让自己去领会全世界的痛苦,我们很快就会成为一个个精神病例,要借助精神药物的安抚力量才能取得平静。
集体哀悼蕴含一种对孤独的逃避,但"我者"总需要对应一个"他者",而"他者"或许很快会变成敌人,变成要毁灭的目标。举国哀悼是一种并非完全无害的、不严肃的民族主义表达。那些公开倡导哀悼义务的人,同时还拒绝承认人有时就是无法悲伤的。我承认这是个悲剧,我意识到你在哀悼,但我不能与你一同哀伤,现在不行,今天不行。同样地,当轮到我哀悼的时候,我也不会强迫你和我一起悲痛。
阿尔农·格伦贝格(Arnon Grunberg)著有小说《弥赛亚》(The Jewish Messiah)和《提尔莎》(Tirza)。本文由Sam Garrett从荷兰文翻译为英文。
翻译:黄铮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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