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大陆,美国作家斯蒂芬·金(Stephen King)最负盛名的作品并不是他的那些惊悚小说,而是《肖申克的救赎》(The Shawshank Redemption),同名改编电影《肖申克的救赎》既是文学发烧友的熟知读物,也是影迷的心中的电影圣经。 最近,香港中文大学的王凌女士与作家慕容雪村联手,将电影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 (Frank Darabont)撰写的电影脚本翻译成中文,听说很卖出了几本,在微博上也引起许多讨论。对照原小说和剧本,我第N次观看这部作品。时而忍不住笑出声来,时而想起那个在铁窗后的好友刘晓波,不禁潸然泪下。
《肖申克的救赎》 可以说是斯蒂芬·金"转型"期的作品。出版商曾经担心那个集子不够恐怖,有意思让他加进个把杀人的故事。1987年,作者以一美元的价格把改编权胡乱给了导演弗兰克·达拉邦特 。那时,达拉邦特只有27岁,还算个毛头小伙子吧。起先,他给这部电影起的名字是长长的一串字《瑞塔·海华斯与肖申克的救赎》(Rita Hayworth and Shawshank Redemption)。1995年本片与《阿甘正传》(Forrest Gump)竞争奥斯卡的许多奖项,结果本片颗粒无收。但是,多年来,本片持续出现于美国录像出租的榜单上。我的判断是,《阿甘正传》的确触及到美国的社会心理症结,讲故事也有新法子;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肖申克的救赎》将与《公民凯恩》(Citizen Kane)《卡萨布兰卡》(Casablanca)
《西北偏北》(North by Northwest)等影片一样,被放上经典之作的书架。因为,它触及的是人类永恒的主题和当下的不可回避困境。
这部作品在中国大陆受到更热烈的追捧。因为,它与我们的呼喊和抗争相映成趣,它与我们这里的犬儒主义形成对比,它浇灌了我们胸中块垒。它的处理的故事题材关乎自由,关乎希望,这些在我们这里的极为稀缺可贵;它的主控思想不是一个词,而是一个动词词组:追求自由。
自由,这是我们当下中国人日思夜想的奢饰品,是真正的中国美梦。但在这里,自由离我们稍微遥远些,而人们追求自由所需要付出毅力、勇气、坚韧乃至牺牲都要远远比牢狱中的安迪大得多。在电影中,那是对追求自由的精神颂扬,是对监狱情境的艺术构想。在我们这里,观看《肖申克的救赎》之后,遥望窗外,点击微博,却是对冰冷现实的切身体验。对于在漫漫长夜中忍受煎熬,我们充满着绝望和恐惧,对思想冲出牢笼的期盼却可以成为让人发狂的折磨。这或许是本片走红中国大陆的道理,因为在这部作品里,有我们那个的最大心理情结。
面对不自由,面对铁窗和凶狠如虎狼的牢头禁子,很多人往往喜欢谈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面对物理的关押和思想的囚禁,面对大小牢头禁子终日的叫喊、狂吼,面对摆在高墙内外的那些丰盛美味的狗粮,犬儒主义的确很容易发扬光大盛行起来。许多人不信高墙上能挖出洞来,不信柏林墙终究会倒塌。但是,《肖申克的救赎》谈的不是这个话题,它表现人如何在黑暗中保持希望,如何用每日的追求来取得细微的变化,如何持续在墙上刮下一点点粉末,如何在单人牢房中保持尊严和美好的希望。
导演达拉邦特曾经在接受访问时谈到,美国观众最喜欢的场景是安迪为狱警报税换得囚犯在屋顶喝冰镇啤酒的场景,以及结尾处安迪与摩根·弗里曼在太平洋海边相遇。本片最打动我的两个场景是:安迪在狱中播放莫扎特的歌剧,狱友们缓步围拢来聆听;安迪爬出污水管,倾盆大雨中,他仰面向天,高举双手。
安迪爬过那五百码恶臭的污水管道,这时,暗夜中打了一道闪亮耀眼的霹雳。我仿佛看到他的精神刺穿厚重的高墙,亮光之下,我感到自己那软弱的灵魂在颤抖。 这一刻,我分明看到那是刘晓波在仰望苍天,与我们一起在滂沱大雨中欢呼自由终于从天而降。
主角安迪是羽毛亮丽的鸟儿,这部电影作品也是一只羽毛亮丽的鸟儿,它与小说原著有诸多不同。假如斯蒂芬·金有点小肚鸡肠,他也许会有点后悔把小说给了达拉邦特。因为,电影的结构比原小说更精当,台词比原小说更有节奏感,更加有所推敲锤炼、也更有深意,人物形象比原小说更鲜活有力。
电影中绝对出彩的黑人叙述者瑞德,在原小说中是个爱尔兰裔美国人。这或许就是导演在选角时的灵光闪现?看到摩根·弗里曼(Morgan Freeman)的出色表演,我没法想象这个电影的两个主角不是黑白配的这两个人。原小说中,安迪经历了三位典狱长,电影中合并为一个。而且,导演让他冷血残酷地下令枪杀了知道安迪蒙冤之情的吉米。这样集中安排人物就更加把故事的善恶对立写出来。结局时,典狱长的饮弹自杀就更让人感到一种舒畅,看到一种应有的善恶之辨。
安迪在监狱中播放歌剧,原小说没有。这是导演添加的神来之笔! 安迪不顾一切在监狱的喇叭里播放莫扎特的《费加罗的婚礼》中苏珊娜和伯爵夫人的二重唱。典狱长和凶狠狱警在门外发出威胁,他不仅没有关掉扩音器,反而将音量旋钮慢慢拧到最大。这时,镜头切换,缓缓摇过正在广场上放风的犯人们和狱警们。不知为何,我感到囚徒在那一刻放弃了所有愤怒和不平;牢头禁子在那一刻放弃了所有的凶狠和歹毒,他们的心灵都沐浴在自由的阳光中。 音乐本无善恶,但导演在这里的空灵设计让莫扎特的音乐成为荡涤灵魂的仙乐,成为吹入高墙里面的希望之声。这一段,瑞德的独白富有诗意:"那歌声……就像美丽的飞鸟,飞进我们狭小单调的囚笼,四面围墙为之粉碎……在那一刻,肖申克的每一个人都感觉到了自由。"
《肖申克的救赎》呈现那高墙后的幽暗空间,但也有笑声。最让我发笑的是安迪逃走后典狱长喷面怒吼时,摩根·弗里曼瞪着眼睛那一脸无辜的样子。平时开车或闲暇时想起,我会突然不由自主笑出声来。在原小说和剧本中,都是让摩根·弗里曼止不住狂笑,直到被关进单人黑屋。摩根大笑两分钟的镜头拍了,终于没用。导演的电影感极好,现在摩根·弗里曼冷脸做莫名其妙状,应对着典狱长的疯狂,仔细品味下,令人喷饭。
以这些丰富、机巧的艺术文本,导演将自由精神的高扬在天地之间。它的许多台词成为人们在绝境中保持尊严的优美华丽咏叹调。"永远不要忘记,这个世界有着穿透一切高墙的东西,它就在我们的内心深处,这是那些典狱长和看守们永远接触不到的,那就是希望。"(Do not forget that there are places in the world that are not made up of stone, there is something inside that they can not get to, that is hope.)有些台词已经成为追求自由人们的响亮宣言:"有些鸟注定是不会被关在笼子里的,因为它们的羽毛太亮丽耀眼。"(Some birds aren't meant to be caged, that's all. Their feathers are just too bright.)
我将《肖申克的救赎》看做是与2006年的德国电影《窃听风暴》(The Lives of Others)遥相呼应的隔时空对话。前者写的是高墙内囚徒的自由飞翔,逃出牢笼;而《窃听风暴》是描绘高墙上的监视者,一个人类精神活动的看守如何洗心革面,如何自救、救人。《窃听风暴》描写了官府的衙役用高科技的机器设备对人进行迫害,这是一个典型的具有现代性特征的残害方式,这会让施虐者感到只是在操作机械,只是在做一件很日常的工作,只是在上传下达、服从命令。这样执行,这样想,开枪杀人的小士兵或普通衙役就没责任。其实,我们的每一个服从命令、照本宣科或者奉命闭嘴的行为都是在选择自己的生活、决定自己的生命状态,有时也在决定着别人的生活或别人的生命。那部德国电影的片名原意在中国大陆较少人知道:《别人的生活》,这个名字显然比大陆常见的翻译片名《窃听风暴》更具有多重意义,更具有深刻的哲学意义。它以极其细腻可信的笔触写出了国家机器上一颗闪闪发光的螺丝钉是如何慢慢软化、如何慢慢听从美好的诗歌和内心那微弱良知的召唤,最后挽救了"国家的敌人",也挽救、升华了自己的灵魂。
在新出版的这本《肖申克的救赎》电影脚本后记中, 两位译者王凌与慕容雪村写道:"当晨曦初现,愿你所见,与我所见,同样美好,一般清冽。自由之路,就在前面,等待你们的选择。"我也很喜欢慕容雪村曾写在他微博上的介绍语:"等待石头上开出花来"。我要加一句:你我必须每天往石头上浇水。在这里,我看到许多人在坚持往石头上浇水,刘晓波在往石头上浇水,为此,他被判重刑、身陷囹圄。许志永在往石头上浇水,他和朋友们上街举牌,要求官员财产公开,已经被投入大牢,即将被判刑。本书的译者慕容雪村在往石头上浇水,为受难者呐喊,为了自由的灵魂能够在这块土地上翱翔而拼命呼号,为此,他自己在微博上被禁言、被封号。滕彪,为遭受苦难求助无门的人们辩护,曾经被关入黑牢,遭受酷刑。武文建,六·四"暴徒",为此入狱八年……
小说中安迪浇水27年,电影改成20年。今天,在这块土地上,人们依然坚持用自己的话语和行动往石头上浇水,人们在高墙上挖掘、刻划。只不过,安迪还有一把小手锤可用,而我们有时却要用被磨破的指甲,用自己的额头。
郝建是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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