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湖南省益阳兰溪河边的槐花堤村。最近几年回去,总有熟识的人死去,有的还很年轻,不过三四十岁,都是死于癌症。去年春节,又有两人死亡,还有几人卧病在床,朝不保夕。
我心里觉得蹊跷,临回北京时,委托父亲做一次调查,统计近几年村里的死亡人数,死亡原因以及死者年龄。父亲和两位花甲老人历时半月,挨家挨户调查,调查统计结果骇人:我们村1000多人,近10年里共有癌症患者86例,死亡65例,其他已是晚期,其中患消化系统癌的占多数。另外,近10年村里血吸虫病患者261例,死亡两例。这个结果让我深为震憾。
兰溪两岸尽是工厂,有矿石加工厂,也有化工厂。多年来,工业废水及禽畜养殖污物未经处理,便直接排入兰溪。我得知,兰溪的情况在中国绝非罕见。
中国已经有了200多个癌症村,都是像我老家这样被工厂污染,癌症发病率高于全国平均水平的小村镇。(有研究者说癌症村可能超过400个)去年,环保部首次承认了"癌症村"问题的存在,但对我父母的乡邻和中国千百万同样命运的人来说,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些许安慰。
中国50%以上的河流已经消失,现存的河流也很少有不被污染的。根据环保部统计,约2.8亿中国人的饮用水不安全。全国近一半的河流,不适合人类接触。
过去30年,中国癌症死亡率飙升了80%。有人做过统计,近年来中国的癌症发病率大幅上长,每年新发癌症病例约350万,因癌症死亡约250万。农村人口比城市居民更易患肠胃系统癌症,或许就与水质污染有关。官方媒体曾援引一份政府调查称,全国1.1亿人居住在距离污染风险区不到1公里的范围内。
我离开家乡多年,极少回去,一般在春节回探亲,作短暂逗留,对家乡的了解越来越少。但故乡是我的文学发源地,于我是一座矿藏,向我提供源源不断地生活与创作灵感。曾经澄澈甘甜的兰溪水多次出现在我的作品里。
人们曾在兰溪洗澡、游泳,河边捣衣,河水煮饭,端午节赛龙舟,元宵节两岸赛灯。兰溪河边那些卑微的生灵,有着属于自己的悲壮与欢欣,过去,无论此地如何贫穷,人总是健康的,河流是清澈甜美的,日子总过得下去。
从前,乡下很多湖泊池塘,夏天铺满荷叶,村子泡在荷花香里,风抖动蝉声,一切都懒洋洋的。那时候,池塘的水清澈见底,看得见鱼虾游动。渴了,随便捧口水喝,太阳晒,摘片荷叶顶着,采莲蓬,摘菱角,塞满书包,一路吃回家。
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村里已无一片荷叶,一根菱藤,池塘变成宅基或农田,房子在臭水沟边毫无顾忌地生长。到处是垃圾,粪水横流,池塘在消失,或者缩小,屯着一窝黑水,苍蝇飞舞。有一次全村的猪发瘟,死猪几千,兰溪河水面全是白花花的尸体。
兰溪河多年前被截流。这一段河道上,工厂每天排放成吨未经处理的废水,数百家养殖场和鱼塘的养殖污物也被直接排入河中。
在持续野蛮的糟塌下,兰溪河不堪重负,瘫痪、失语,黯然神伤,成为一条死水毒河,人们尽量避免与它接触。
河水如今已不适合捕鱼、灌溉或者游泳。一个村民不得已下了河,浑身长起发痒的红颗粒。
河水不能饮用,人们开始打井。让人绝望的是,井水氨氮、铁、锰、锌均严重超标,同样不能饮用,但是人们已饮用多年,村民明知井水超标,也只能一边喝着毒水,一边等着政府的帮助。个别家庭条件稍好的,开始喝城里的矿泉水,听起来真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几乎全部进城赚钱,对河流命运日渐淡漠,村里的力量衰老,呼声微弱,幼小一代的未来,岌岌可危。
我写了一篇微博,希望家乡癌症村引起有关部门重视,微博被广为转发。一些媒体人看了我微博,去我家乡采访调查,有关部门也曾安排医务人员进村查血吸虫,事情尚无任何实质性的进展,村里却有人开始反对公开癌症村这个事实,理由是自己的儿子会因此娶不到媳妇,女儿嫁不了人。 而失去亲人的村民,向记者哭诉,他们巴望政府派人来,了解他们的困境与悲伤。现在,村民还在盼望情况能有所改观。
故乡的病与河流的死亡令人悲痛。
在这种唯利是图的商业社会,到处被GDP撑得虚胖,油光满面,到处焕发现代社会肤浅浮躁的新光彩。在这光彩的后面,中产阶级移民,权贵将妻儿安顿在自由与健康的国家,自己喝特供水,吃特供食品,利欲熏心的商人,还在榨取贫瘠土地上最后一滴纯净水。普通民众集体昏睡。 人们已经站在悬崖边,还要掘自己脚下的土。
去年故乡之行回来,我开始画画,画我记忆中美丽的河流与村庄,河流死了,我希望我的画,就是它的天堂。但是,那些失去纯净水源的人们,他们的天堂在哪里?
盛可以2012年以英文出版小说《北方女孩》(Northern Girls),并著有《死亡赋格》(Death Fugue)和《燃烧的房子》(House on Fire)。这篇文章由Jane Weizhen Pan和Martin Merz自中文翻译为英文,中文版经作者本人审订。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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