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诺贝尔奖获奖致辞中,谢默斯·希尼(Seamus Heaney)说,自己珍视的那种诗不仅是"在世界上演奏的惊喜变奏",同时也"是对世界本身的回归"——它带来一种发自内心的惊异,"如同伴随着一阵焦躁的抖动,电视机画面突然恢复正常,又或者让颤动的心脏回复正常节奏的那一下电击。"
这非常适合描述他本人最好的作品:那些用魔力般语言书写的诗歌,仿佛捕捉到某个时间与空间的特性——也就是20世纪下半叶的北爱尔兰——与此同时,它们又令人震撼,使人重新思省人类的处境。不管是早期诗歌中描写自家农场与无情的大自然,抑或后来诗歌中描写爱尔兰如何遭受暴乱的破坏,希尼始终拥有一种非凡的能力,可以收集"不能言说的可感知之物",用词句捕捉个人与广大世界之间的联系,以及"心灵的中心与外延"之间的关系。他的诗句富于音乐性和质感,十分赏心悦目,有时也令人感到辛酸和痛苦;诗中充满灵活摇曳的音节,令他颇具霍普金斯(Hopkins)与史蒂文斯(Stevens)之风,而对物质世界清醒的认识又深化了他与哈代(Hardy)和弗罗斯特(Frost)的共同之处。
希尼曾经说,写作对于他,就像"一次旅行,所有目的地都变成里程碑而不是终点",尽管每首诗各有不同的主题——自然、神话抑或当代爱尔兰——他的诗始终有一种连贯性:对人类必死命运与人生不确定性的认识,以及对"继续前进"这种品质的赞美,不管是描写一个在山地辛苦劳作、艰难谋生的农夫,还是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每天都要应对北爱尔兰不断升级暴力的人们。历史的喧嚣在表面之下悸动:爱尔兰"覆满尸骨的土地"是欧洲血腥历史的一部分,正如希尼诗歌中的泥炭沼泽,淤积土中埋葬着人们的尸体,他们都是挣扎中陷落下去或被谋杀的人,还有古代仪式上的牺牲品。
就连在他的早期诗歌《自然主义者之死》(Death of a Naturalist, 1966)和《通往黑暗之门》(Door Into the Dark, 1969)中,死亡与腐朽也是自然四季循环的一部分。在其中一首诗里,他写到"大肚子的青蛙""摆出泥巴手榴弹的姿势"坐在那里;在另一首诗里,"霉菌有老鼠般的灰色",蔓延过被储藏起来的新鲜水果,带来腐烂与衰败的征兆。在《火鸡观察》(Turkeys Observed)中,他写道:
"但一只死去的火鸡蜷缩着。
伸开它的脖子,拔掉它的毛,看吧——
它只是另一只悲惨的盘中物,
遍布黑色灰泥的一具皮囊。"
这些早期诗歌是纪念希尼成长的农场世界,他捕捉那里日常生活中的韵律与他儿时那种"物质性、生物性的存在",敏锐地留意着四周生命的声音:"雨落在树上,天花板上老鼠的声音,一列火车从屋后田野上的铁路隆隆开过。"有时候,希尼会描绘他与家庭的联系,在他的名作《挖掘》(Digging)这首诗中,他把父亲用铲子挖掘的工作和他自己用笔写作的工作做对比,发掘久已失落的"生命的根源",它们"在我脑海中觉醒"。
20世纪70年代,在《北方》(North, 1975)和《田野工作》(Field Work, 1979)等作品里,希尼开始涉猎北爱尔兰局势等更复杂的问题。田园诗般的想象开始变成"装甲车"、"机枪手的位置",以及"午茶时分无目的的子弹"等形象。
"1968年到1974年,北爱尔兰发生的外部现实与内部动力是改变的症状,它们被公认为暴力的改变,但不管怎样也都是改变,"他在诺贝尔奖获奖致辞上说道,"对于生活在那里的少数族裔来说,改变早就应当发生。"他又补充,"长期酝酿的危机突然之间就破壳而出。"
在使用古典格式的《精神的层次》(The Spirit Level, 1996)一诗中,有"尸体像破烂的肉块,如雨水般落下"的可怖画面;在另一首诗里,对停战的希望成了一个个体生命摆脱同类阴影的梦想。他后来的很多诗歌又重新拥抱平凡的生活,回归那些描绘自然世界的诗歌,但多了一丝艰难得来的无怨承受。
希尼总在重新审视个人与公众的关系,他避免党派"钻石般的绝对真理",不断质疑诗人的位置,试图从20世纪历史的震荡中学习,同时又对来自想像力的内心指示保持真诚。
《站台岛》(Station Island, 1984)是对但丁作品的精彩重写,发生在几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宗教朝圣地的一个爱尔兰岛屿上,在这首诗里,希尼作品中的所有主题都汇聚为一首交响乐。现在、过去与神话融汇贯通,满溢而出;艺术家心中互相斗争的要求凝聚成鬼魂的形式:文学的鬼魂,来自诗人过去经历的鬼魂与来自爱尔兰历史的鬼魂,比如一个年轻的诗人,头发"像青鸟一样光滑"、一个被子弹打中头部的商店店主表亲,他"像热流一样颤抖并消逝"。到全诗末尾,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的鬼魂作为心灵向导出现,劝诫诗人为写作的欢乐而写,他还说:
"……持续偏离主题。
当它们拓展外延,是时候去游泳了
游出你自身,去把元素填满
用你自身频率的特性,
回音、探索、调查、诱惑
以及黑暗大海中幼鳗的微光。"
翻译:董楠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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