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宗师》是香港电影导演王家卫带来的一个美丽迷人、令人陶醉的幻梦。片头中烟雾和水汽形成旋流，嘶吼的男人们在画面里飘来飘去，像丝带一样轻盈。这些男人是武士和街头战士，有着插翅般的双脚和愤怒的铁拳，他们在这个黑暗的雨夜聚集起来，围攻叶问（梁朝伟饰），他是一个身穿长袍，头戴优雅白帽的沉静男子。就连深陷暴雨与躯体组成的激烈漩涡，那顶帽子也从未离开过他的头，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倔强，不肯屈服。
注意这顶帽子，即便在叶问把它摘下的时候，它的形象也具有力量，比如说震慑住满屋的对手。这顶白帽子是一个杜撰——在很多历史照片里，真实生活中的武术大师叶问(1893-1972)是不戴帽子的——但在影片里，这个风度翩翩的人物戴着它，却产生了一种神秘气息。不管片中到底有多少真实历史成分，《一代宗师》在其最有说服力的时刻里，是关于风格的胜利。当片中叶问狡黠地问："你是什么风格？"时，显然王家卫也在问着同样的问题，因为"风格"在这部片子里和在他的其他影片里一样，并不仅仅是可以省略的华丽表面，而是深刻内涵的表达。
王家卫是目前尚在拍片的最伟大的导演之一，但他已经有五年没有拍新片了，他的回归令人喜悦。他的上一部片子《东邪西毒：终极版》于2008年发行，只是对1994年《东邪西毒》的重新剪辑，那是一部披着剑侠片外衣的含蓄回忆。或许是受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Francis Ford Coppola)的《现代启示录：终极版》(Apocalypse Now Redux)启发，王家卫重新回到《东邪西毒》，对它做了一点改变，为自己的这部代表作推出了一个更美好的版本。最初的《东邪西毒》确凿无误地表明他对跨越电影类型和传统叙事的爱好，《终极版》很像《蓝莓之夜》(My Blueberry Nights)后必要的审美大清理——《蓝莓之夜》是他唯一一部英语影片，也是唯一一部失败之作。
《一代宗师》也是武侠题材的影片，尽管这么说有点像把《奇遇》(L'avventura)形容为一部关于失踪女人的惊悚片。众说纷纭，但总是说不出重点。对历史真实性的期待也肯定会落空。不出所料，鉴于这位导演的风格，《一代宗师》不是对叶问平铺直叙的传记式描绘，更像是对种种对立力量的探索，诸如忠诚与爱、横与竖，乃至身体在时空中移动的几何学。叶问作为武术宗师乃至李小龙师父的经历是其中的组成部分，但当叶问不打斗的时候，他就成了王家卫式的心灵哲学家，人生中充满未酬的渴望、诗意的观察与复杂的女性。
叶问原名叶继问。王家卫的电影始于1936年的中国，当时叶问40岁，真实历史人物可能会显得苍老一些，因此梁朝伟在画外音中解释说，如果人生有四季，他人生中的前40年都是春天，这听上去感觉更好。叶问练的是一种名叫"咏春"的功夫，通常被翻译为"beautiful spring"（美丽的春天）。在影片中，这个隐喻的季节始于他被要求向宫宝森（王庆祥饰）展示自己的招式。宫宝森也是一位宗师，来自被日军占领的北方，他决定退休，因此来到南方的佛山，举办庆典，并发现本地的功夫天才。他的真实目的或许是为了寻觅最有价值的武学继承人。
在这次访问中，宫宝森谈起了南北武术界在习武活动中的不和，这个分歧虽然以一系列打斗被娱乐化地呈现出来，但毫无疑问，是个迫切的问题，因为面临日本侵略，战争就要临头，此外还隐晦地暗示了1949年共产主义革命带来的损害。《一代宗师》植根于一个男人的经历，但无疑也为他的祖国描绘了一幅画卷。你不会知道叶问的子女叫什么名字，但你会知道他在武术上的对手们的名字，好的、坏的、丑陋的，他们都代表一部分分裂的中国。与此同时，他的个人生活保持着一种微妙的抽象——特写镜头落在他哀恸的妻子身上，还有家庭幸福与恐怖的场景——这与他的打斗戏中入骨的现实主义截然不同。
打斗的场景是活跃的，如同芭蕾一般，而且从头到尾十分优美。动作大师袁和平担任舞美设计，每一场打斗戏都具有不同的节奏、转折和目的，而且，就像音乐剧中的歌曲一样，会驱动故事的发展，或把它带入一种迷人的停滞状态。在其中一场打戏里，叶问与一个缠小脚的妓院女子打斗——琴吉·罗杰斯(Ginger Rogers)要是只用脚后跟跳舞，舞姿肯定会变得笨拙。在另一场戏里，他用金属筷子回击剃刀的攻击。他最大的对手是那位老功夫大师的女儿宫二（章子怡饰），她有着令人心碎的魅力，穿着西式的鞋子，步伐响亮地走进房间。当她穿上传统服饰，像蝴蝶一样在空中飘荡，屈起的身体衬托着叶问的身体，就像一出充满性欲的哑剧，讲述关于阴与阳的故事。
在这里，和王家卫的早期电影中一样：丰富的音乐、豪华的房间、演员性感的漂浮与雷霆般的打斗……各种奢华的手法都有助于故事的推进，并且提供了更多弦外之音。比如在一幕戏里，其他人包围了叶问，以快进动作向他冲过来，他却还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仿佛他们生活在不同的时间之中。这是一种极度孤独的表现，在这一幕结束时，仍然如此鲜明，萦绕不去。通过这些极度艺术化的、迥异的速度设置，王家卫不仅是想向观众展现一个孤独的男人，或者关于孤独的难忘一幕；他想告诉你，孤独的体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在《一代宗师》里，画面反复成为一种感觉，传递着来自那个遥远世界的消息。
周五上演的《一代宗师》是一个较短的版本，和在海外与电影节上映的版本有所不同。加入了解释性的字幕，一些年代大事被删掉了，这种处理会让一些比较突兀的过渡显得清晰一点。尽管这些改动据说是经过了王家卫的许可（更可能是出于合同的约束，而不是心甘情愿的妥协），美国的分销商对观众没有足够信心，不肯发行原始版本，实在非常糟糕。然而即便是这个修改版，《一代宗师》也堪称本年度激动人心的观影体验之一，看过这个版本两次之后，我非常渴望看到那个所有无拘无束的谵妄话语都未被删去的版本。
《一代宗师》被标记为PG-13级（父母千万留意）。主要是不流血的武术暴力。
本文最初发表于2013年8月23日。
翻译：董楠
纽约时报中文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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